2024年9月1日 星期日

第一章 佛教︰佛教與印度教 — 人生之苦、空、有與無

 


〈何解人生之苦〉

 

佛教的精髓在於「苦」與「空」,原始佛教除了有「三法印」之說外,還有「四法印」之說,即:「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一切皆苦、涅槃寂靜。」這個「苦」字,佛陀已解說得淋漓盡致,一般人一生都不會想到的人生問題,佛陀已想得一清二楚。而「一切皆苦」在印度經典也有相似的提及,《奧義書》的哲理認為此世界除了梵以外,一切皆邪惡,而痛苦只是邪惡之一。在《大森林奧義書》第三章(III.4.2)中這樣說:

 

「居於一切中的這個真己就是你的真己,此外的一切都是邪惡。」[11]

 

印度整個文化信仰包括佛教在內,都認為世間充滿痛苦,都致力探究脫離生死輪迴的解脫之道。印度教認為解脫之道是人們要發現內在的真己(Atma),生命才會有意義,生命才是一個真正存在的實體。人世間的苦痛不會束縛纏繞達到梵己合一的人,取而代之的是與神己合一的祥和與寧靜,這就是至上的喜樂。

 

11︰見《奧義書》黃寶生譯,商務印書館 2012,此書譯者把「真己」譯為「自我」,筆者認為容易與個體的自我(Ahamkara/Ego)混淆,故在此處改為「真己」。

 

印度瑜伽是一個歷史比巴羅門教還要古老的修行方法,其目的就是讓修行者達到真己,即梵己合一的境界。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相信人類的始祖阿丹(即《舊約聖經》中的亞當),因偷吃禁果被趕出樂園,《舊約聖經》記載阿丹(Adam)900多嵗的壽命,而伊斯蘭教蘇非派指出阿丹離開樂園後曾在印度修行了300多年[12]。此訊息反映在遠古時期,印度是一個修行的地方。佛教是一個著重修行的宗教,佛陀不接受印度傳統巴羅門教的敬拜方法,認為這無助人生解脫,佛陀本人教導的修行方法,以至後期佛教發展出來的修行方法,有不少地方與印度瑜伽修行方法相同,甚至佛教借用了不少印度古老的瑜伽修行方法,例如佛教重視禪坐,禪坐在印度瑜伽稱為「禪那」(dhyana),意即靜慮、入定和冥想。佛陀在未得道前曾向兩位印度大師阿羅邏和優陀羅學習禪定和靜慮方法,禪定和靜慮後來成為佛教修行的重要途徑,佛教主張慈、悲、喜、捨,以及戒(戒律)、定(定力)、慧(智慧)的修行之道,與印度瑜伽的修行之道完全一致。

 

12:見《蘇非之道──伊斯蘭教神秘主義研究》王俊榮等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12

 


 〈由「空」至「有」與「無」〉

 

佛教所說的「空」,原始佛教和後來的大乘佛教,各有不同的演繹。佛陀所說的「空」,其實就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即世間一切事物與現象沒有獨立的自性個體,一切都是由不同條件(因緣)互依互存所形成。後來大乘佛教對有關「空」的解說,卻借用了印度教的「幻影說」,即世間的一切事物和現象都是瑪耶(Maya),瑪耶即幻相的意思。瑪耶把真理遮蓋,使人看不到生命的實相,即看不見梵,因而陶醉於世間苦與樂的生活,生死輪迴永無休止。大乘佛教的「空」就是要人看破世間一切都是幻相,大乘佛教著名的《金剛經》,其中最重要的句子:

 

「一切有為法,如夢如幻如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有為法」是指世間的一切事物和現象,這裡明顯是借用了印度教的幻影說,佛弟子應把世間的所有事物看作幻相,不要貪愛、追求和執著。佛陀所說的「空」是指「諸行無常、諸法無我」,而大乘佛教的「空」卻成為覺醒的至上境界。

 

《金剛經》講說佛弟子若生出菩提心(菩提即智慧),應把這個心安放在哪裡,《金剛經》的答案是「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所住」就是「空」,是佛教的至上境界,所謂「萬法皆空」。而印度教的至上境界卻是「有」,梵文稱為Sat,即真理、實在、存在的意思。在大乘佛教發展之初,即對「有」與「無」的思想提出爭論,西元23世紀,佛教理論家龍樹(Nagarjuna, 公元34世紀)因此而提出「中觀」的思想,認為正確的態度是既不執著有,也不拘泥於空,應「以有觀空,以空解有」[13]

 

佛教到此時已成為一門形而上的哲學,而非覺醒之道,佛弟子又不能不解決傳統印度思想「有」與佛教至上境界「空」之間的矛盾和衝突。


13:見《佛地梵天──印度宗教文明》歐東明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

 

印度哲學自產生以來一直存在著兩種思潮:一種是源自《奧義書》的「有己論」,另一種是佛教的「無己論」。所謂「有己論」,即承認一切事物都有一個永恆不變的主體存在,宇宙的大主體與個體靈魂的小主體是同一的;「無己論」則不承認這個主體的存在,認為事物是由各種因緣和合而成,或由各種原子和原初物質構成。「有己論」屬於印度主流的正統派,即煒丹諦哲學,宗教上就是有神論的巴羅門教。「無己論」則屬於佛教和其他無神論的哲學派別。

 

「有」與「無」這概念最早源自印度古老經典《煒達》,可追溯自《梨俱煒達》的神話。在原始神話中,「有」與「無」尚未分家,而是一個統一的「彼一」概念,是一種既非有,又非無的原始混沌,正是這個彼一實現了宇宙的創造,也是它打破了混沌而造成了有與無的分家。這與《道德經》對宇宙生成的解釋一致︰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1)

 

在世界之初,「有」與「無」作為宇宙的根本原則,彼此並沒有差別,例如在《阿達華煒達》中,「有」與「無」被描述為以梵(Brahman)作為共同胎藏的「暹羅雙胎」,它們之間彼此關聯著,就像一頁紙的兩面。在《歌者奧義書》,梵可以被瞭解為「空」:

 

「確實,這梵是人體之外的空。確實,它是人體之外的空。確實,它是人體之內的空。確實,它是人體之內的空。確實,它是心中的空,它完滿,不動。知道這樣,它就會獲得完滿、不動的幸福。」[14]

 

14:見《奧義書》黃寶生譯,商務印書館 2012

 

印度教標舉作為世界終極的「梵」(Brahman)的實在性,而佛教的中心教義是無物無我,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實在的終極,一種沒有任何實相與本質,處於非有非無之間的「空」就是它的終極實相。以上兩者的差別不可否認,但其實只是印度哲學思想一頁紙的兩面,印度教的幻影說就是指出只有真實地看破世界所有存在物都是瑪哈瑪耶(Mahamaya)[15]所幻化出來的幻相,是騙人的偉大技倆,這樣便能看到真實的梵。梵在世間無處不在,只是被瑪耶幻相以不同形式所掩蓋。佛教的空就是根據幻影說把世間一切幻相去除,物質及心理狀態的一切幻相去除後,就是空,之後佛陀要求佛弟子自己去尋找生命的答案,最後達到涅槃寂靜。而印度教就進一步指出瑪耶幻相去除後,梵由於沒有了物質形態的掩蓋,梵看作是空,就好像空氣一樣,無色、無味、無嗅,但卻無處不在,這個才是宇宙的實相,梵是第一的存在,其本性是永恆、純潔、覺悟和解脫。印度教煒丹諦哲學對人生的終極目標清楚而明確,佛教哲理則存在很多不確定的迷藏,以至佛教哲理可以分出不同的派別,成為佛學象牙塔。


15:印度教的瑪哈瑪耶(Mahamaya)有時被描繪為創造天地萬物的女神,就如中國神話中的女緺,有時又被描繪成女魔,以達迷惑人心的目的。但無論是神還是魔,其幻化出來的幻相所作的功能就是要把真理掩蓋,遮蔽梵的實相,令人把虛幻的事情當作真實,其目的就是用來分辨善人與惡人,或《古蘭經》所指信道的人和不信道的人。

 

大乘佛教《心經》是佛經中的極品,在中國最為廣傳,以短少的文字說出「空」的至上境界: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諸法」就是指世間的一切事物和現象,用印度教的語言,世間萬事萬物的實相就是梵,梵的本質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心經》再進一步解說: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色、受、想、行、識就是五蘊,佛陀早已表明五蘊皆空,我們所有與感覺器官一切有關的東西都是幻相,只有破除幻相,才能看到「梵」,而佛教卻稱之為「空」。《心經》再進一步說「空」就是「無所得」,由於「無所得」,所以「心無掛礙」,跟著進一步說:「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顛倒夢想」就是「瑪耶幻相」,「究竟涅槃」就是看破後印度教所指的「梵」。大乘佛教的義理說到最後,與印度教沒有差別,可以用印度教的語言和思想理解。

 

我們可以看到佛教與印度教在不少地方存在著基本的統一性。佛教的發展一直受著印度教的影響,原始佛教相信輪迴轉世的信條,以及業力的連續性和因果報應的思想,以至慈悲的教義和不殺生的戒律,都與印度本土信仰相同。後來大乘佛教對佛教教義思想的不斷爭論和探討,就是為了調和印度教與佛教思想的衝突,而大乘佛教的「空」,與印度教的「梵」,都是指向最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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